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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奇人看世界(节自《顾城文选》)

发表于2005-10-28
转载自《顾城文选》卷二《思忆朦胧》,由顾城在大陆的出版代理人网上发布,预计将在年底出版。

顾城作为一个极具灵气的诗人,其思考别具慧眼。文集主要以访谈录的形式。
发表于2005-10-28
篇二:
G:它讲“一心法”说“开二种门”,一者“心真如门”呵,二者“心生灭门”,说“生灭门中,复有觉、不觉二义”,它实际讲的就是精神和那个形式。
但是这一下呢,他就发现有了个错误:既然“佛性常清净,何处染尘埃”,那么“心”怎么有了“生”“灭”呢?
而其实呵,这个“佛性”说的是冥冥,而“心”的那个“生灭”呢,说的是精神和形式。但是“心”这个概念呢,经常就弄得一会儿是精神,一会儿是冥冥;它在这两者之间就有一个模糊。
所以“一心说”呢,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说法,你精神在一心之中呵,它是显示冥冥的,它显现冥冥的那种创造生命的生机,但它不是冥冥,它依旧是冥冥的“象”,尽管那个现实呢,又是这个精神的“象”,哎,它就是这样的关系。他经常就给混淆了,一混淆就弄不清了。
就有那个神秀,为什么说他低一个段次呢?他说这个尘埃要经常去打扫,佛性才清净。它这就是还在精神和形式的冲突的层次上。而冥冥呢,是“何处染尘埃”,完全没有打扫的问题,是吧?结果经常就在这中间搅和了。(录音断)
Y:说你不讲概念吧,讲得比谁都清楚,说你讲概念吧,哎呀。
G:那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;那要是呆在“道”那儿,就没分别了;可是咱们不是跑这儿来了吗?
Y:“二”和“三”,越分越清楚。
G:可就是什么时候也别迷失了来路,以为这“二”或“三”就是家了。
Y:这要分清楚不容易,我就想你的这个生存法则和精神法则呵,它真的还有点儿无懈可击。
G:这不是我的呵,这是就.在.那儿的呵。就在人中间,在每个人中间,他再实利的人那儿,也有这两重。表现的形式不一样,哪怕他意识不到,可是就在那儿。
Y:这是当然,那会儿咱们不是说葛朗台都可以算是艺术家了吗?
G:你看他“敛钱”敛到至境,那钱都脱离了钱的意义了,一枚枚对他至高无上得都成了艺术品了,那他可就误入精神之境喽;可惜他离冥冥还远,所以没有看见。
Y:看见就该疯了。
G:他本来的目标,多敛钱,然后发财荣华富贵,过上等生活是吧,那时候看钱就是个财富数字。后来那钱个个都熠熠生辉起来,就锁那儿谁也不准动了。那这时候,你说,他不是“忘我”了吗?
Y:整个儿成精神的盲动了。
G:跟实利,跟原本敛钱的目的整个儿无关了。巴尔札克没让他看见这点,可自己是看见了的,所以当精神推动他写的时候,他要提醒自己是在为实利写,不要越出生存法则去。但是精神这个东西到来了,人是身不由己呵,你要是死守着实利观念你还就得疯了。就是说精神要是推你进了精神境地,你抓着生存法则不放的话,你恐怕反而是生存不了了;你要是放开观念与精神同行,那惠特曼就是个典范,生死也是由不得你的。
Y:精神不是个好东西是吧?
G:那当然。可是精神它不来是不来,它来你拦不了呵,命也,冥冥的游戏。
这个游戏更令人无法揣测的一个地方是,冥冥还让你想.不.出.来.,没.有.了.精.神.,人.如.何.可.以.生.存.。你说现在说人造人,为什么要造?就是对人性不够满意,要造完美的,那么好,冥冥就给你这个机会,说你自由造吧。那么,就请你回答,什么样的是“完美”?
Y:反正当然不是你这样的。我这样的就比你完美对不对?
G:对呀,可是这永远是相对的呵,要是没我这样的了,你这样的又好在哪呢?而且没我这样的了,你怎么还会是你呢?比如说要是没有我在这儿说我的话,你就也说不出你的话,要是世上人都是你了,你说的话就是别人说的话,你就不想说了吧?你做的事就是别人做的事,那你还做它干嘛?那当然就像老子说的,咱们就鸡犬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是吧?人乐意那样吗?如果乐意的话,也不用去造了,现在就可以是了,各位自己一呆,如草如木,归于自然。人可以做到而不去做就说明他不想做。
人再造自己的时候,说精神不是个好东西的时候,按完美理想造的时候,那人该是什么样的?首先就是不死不病是吧?没有精神捣乱对吧?那什么样?--吃?那不吃而活岂不更好?睡觉?更用不着了;穿衣住房?那还不如让他不惧风霜雨雪呢;还剩什么?就剩个无比健康脑子转特快了是吧?
Y:转特快干什么呢?
G:不干什么就是快,算术一算就去了月亮了,去干什么?没有目的;那才是“没有目的”呢,无心无欲,就也没了“随心所欲”。
这要说不死不病又没精神,那石头就够格了,要嫌石头不够格,嫌石头及至地球及至宇宙一概有生有灭,那么,嚯,冥冥,道,人要是能将自己“造”成那个道本身的话,也就不要说“造”了,一切早就完成了。
Y:说说造一个纯精神人的话怎么样。
G:当然立即就毁灭了,不畏生死,就都死了。要是不死不病又有精神,可惜就谈不上精神了。
Y:所以人还就命里该着(zhao2),他就非死非病不可了是吧?
G:咱们这么说还没把造人的人的人性算进去呢?你看甭管什么科幻小说、电影,那个理想超人,你就看看你就知道了,百战不死,或者死而复生,全一个想法,然后勇敢、正义,这要是都勇敢正义,还对谁勇敢正义去?打仗又为了什么打?不争吃不争地的。这为看故事那罢了,可咱们说的是理想人的社会。你嫌自然不好的时候,哎,你试试还能不能设想出一个更好的来。
人不会是因为自己爱别人不够要造更有爱的人,他觉得不够,他就会再多爱一点儿。
Y:就是他不可能有多出来的爱。
G:就是说人是因为有多出来的爱才会觉得自己的爱不够。又成悖论了。
总之,这人,古今中外的幻想故事你就看得清楚,它都是梦想力量、财富、不死不病,呼风唤雨,打遍天下无敌手,谁要造人都会以这个为目标,喜怒哀乐肯定都是负面因素,都得去掉,只留个求胜意念。这要是为人造个工具人没的说,一个新机器,而我们是说再造我们本身。所以呵,这真是非常清楚,苦难和幸福是一体的,死和生,邪恶和美好都是一体的--一个东西两个象,要么都要,要么都不要;自然就这么残酷,根子就在这个宇宙的本质上。
像咱们那个“上帝”(1)倒也不错,成天给咱们送个圣经故事。
Y:那些画儿书哈,印得可真正是讲究,说明信的人多。
G:人就要找这么个地方休息。你看它描述的那个理想,当然它说是将来的现实了,就是死人都活了,活人也都不死了,全在上帝身边,成天丰衣足食、唱歌跳舞是吧,有意思的是他那画得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不说吧,还有黄种人有黑种人,不忘讨好一下现代观念哈,穿的衣服倒全一样。它还让不断生娃娃,大概是长到该不长的时候就不长了,反正个个身体健康,容光焕发。它这就是往好里说吧,只有幸福没有苦难,只有生没有死,你要是问他,他就说上帝会照看我们。
Y:哎,他就永远说这一句话。
G:也是一个以不变而应万变哈。
人所以出来了万般想法呢,就是因为面对着一个问题:生死。没了这个问题,所有的问题就都没有了,是不是就好了呢?
Y:那没了这个问题,也就没有人生了。
G:当人面对死的时候,宗教出现了,哲学出现了;当死没有了,所有的哲学宗教也就没有了,连科学也用不着了,艺术文学也不会存在了;就这么尴尬。
人说人只要不死了,人生就怎么都是完美的了;就是说人生有足够的美好,只要再加上一个不死,就完美了。
可是只要一有这个不死,那一切人生的其它美好就会随即消失;爱情、亲情、勇敢、正义,思想、学习、智慧、创造,所有这些都是面对死才在的,或者说所有这些令人生美丽值得留恋的东西,都是人至痛恨的死带来的。给你一个不死,取消所有它们,那么你以为你是生是死呢?实际就是--当.取.消.死.的.时.候.就.死.了.。就是这样的悖论,就这么荒唐。
Y:全都一样,人逃不过灭亡的命运。
G:科学说自然人终究灭亡,那么就干脆全部以科学生命替代。不是资源短缺吗?那人不吃不喝不呼吸空气;物质都有寿命、都会毁坏,那就不依赖物质;是否可能达到不论呵,这就又到了那个问题,到底什么是人?或者就说,到底什么是你?胳膊腿可换,五脏血液神经可换,大脑现在是换不了,离可换也不远了,于是你说这些可换可人造的东西都不是你;剩下什么了?你说记忆是你,记忆是后天的;你说先天遗传的个性、能力是你,没准儿那些个东西都是你希望获得改造的;你说灵魂灵感是你,当所有一切都可制造的时候,那个东西还会不会来?来又做什么?现在一般地说,大脑中的所有信息是你,只要都给复制下来,肉体、物质体都好办,可以不是腿是轱辘,可以不是细胞是硅片,最终人整个儿就是个信息了,也没准儿。
Y:那可就悬啦,复制到什么地方,复制了是不是就是两个你啦?那这.个.你是不是得赶快自杀呵?要不然那跟信息走露有什么两样呵?另一个“你”知道你的一切!
G:这时候就又出来那个问题了--什.么.是.你.;如果真是大脑中的所有信息是你的话,那么完全复制出来之后,哪.个.是.你.?原本的是你,就是说你还是会死的,“活”着的那个并不是你;复制的是你,那难道原本的你不是你吗?--你到底是延续了你的生命呢?还是被偷走了你的生命?
Y:那一想真是太可怕了,那要是真能复制的话,那就可以随便地删改啦!
G:技术上的,就太多啦,那个什么,米了,不是就老跟老顾乡说这个吗?这个想像的话那也是一本书一本书的,写的人估计也少不了,咱们不是专家。反正纯人为的生命世界,应该叫纯人为的能动世界,一旦到来,我们早已不是我们,那一切与我的感知无关。
Y:就是说“感知”是你。
G:反正就绕吧。就说这个复制信息,或者复制“感知”--所有可复制的都是可测可计算的,而只要是可测可计算的,就不是本.质.,只是现象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,这早就说得十分清楚了,科学到了现在才承认;当然并没有甘心啦。不甘心是好的,要不然人干什么呢?米乐不就是立志干这个吗?
Y:全都说回去了。
不过,这有的概念是很明确的。
G:在某一个层次上。
Y:比如说这精神,一说他们就是人权、人道啦,你说你这是在说生存,我现在在说的是精神,他就不听了,听不懂。
G:这点反倒是西方人更有求真理的诚心。这两重无论东西方人人都有是吧?你看美国拍那个电影,日本炸珍珠港,这要是只有生存法则的话,那全剩下发抖、躲藏、求饶了,可是这个样子就一定没有美感,说明什么,说明美感就不是生存法则里纳得进去的东西,而美感就是人人都有的,也就是说人人都有超越出生存法则的精神上的要求。这个电影你看,它表现他们自己在被日本轰炸时临危不惧、舍生忘死的精神,它同时也表现日本赴死炸他们那一刻的精神闪耀;那显然地,这就是单纯地从精神法则出发了。
这个东西还是很清楚的,云在青天水在瓶呵,精神法则就是云在青天,生存法则就是水在瓶。
Y:你这个精神不停留在任何地方呵,和那个没有精神时候的那种没着没落呵,你那天是怎么说的?
G:“精神不停留在任何地方”当然不是“没着没落”,而是处.处.是.着.落.,精神只有自身的行进,它的行进就是它的着落;也许它会在一个形式里停留很久,但是那不意味它属于了这个形式,它依然只属于自身的行进。
精神行进的时候,你可以有一个观看的,你永远可以觉到你有一个不变位置的观看,这时你就看到了精神法则和生存法则。
这个观看是什么?是你属于冥冥的那个东西,同你的来源有关。
Y:我就有这样的一个观看。
G:你好像自身就是一个观看呢,说你属于这个世界你好像属于这个世界,说你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,只是一个对这个世界的观看,也是呢。
Y:哎,我就看着你呢。
G:所以你大呵,我“精神行进”、“无所驻处是真心”,自我鼓励了半天,也行进不出你.,是吧?
Y:手心儿里呢。
G:别吓唬我。我是呵,就是不想行进出你;我的行进将在你的注视下结束。这人呵,是越缺什么就越说什么,我这行进不得,才老是说行进,离不开生存法则,才老说精神。不要点我。

5月16日
旧金山
发表于2005-10-28
篇三:
(早餐间)
Y:哎,我早上就在想这事儿,实际上翻译、评论都是一种创作的领域,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。
G:你看大千世事,那是亿万花朵。
Y:我说大千世事是亿万精神花朵。亿万精神花朵开放在不同的领域。我早上刚领悟另外一个道理就是说,为什么一个诗人不会理论的话,他的力量就削弱了。因为你的精神没有贯穿到理论里头去,也就是你没在理论的这一层次打动人心。你看舒婷就是很明显哈?实际上写诗的创作过程跟读者是没有关系的,它就是一个单独的过程,但由于你的强大,你悟透了另一层,就是你自己对诗的审视和对理论的审视是你的另一层精神境界,在这一层,你突破,你的精神扬溢出来哈,就是给人一种力量的时候呢,就等于你精神的表现范围扩大了,你的精神除了渗入到创作里头,另外又渗入到了评论、理论里。
G:像那个千手千眼佛哈?不仅千手有眼,脚也有眼。
Y:哎,等于你多了一个范围。其实外国的那个Profession,就是专业人士,就是在文字这个领域以及审视世界新文化的领域,他两个领域占有了,他占有得越多呢,他的精神发挥的可能性就越大。科学家在科学上取得成就是完全一样的。
G:它把两个领域联系起来,并不是通过一个外在的逻辑,而是由于内在的个人精神,精神贯通过去。
Y:理论和诗看上去很接近,但实质上是两码事儿,实际上等于是你又打通了理论的这个领域。
G:内气贯通。
Y:实际上舒婷没有理论的领域,她只有创作的领域。而北岛在理论的领域里,说实在的,一塌糊涂。
G:创作特别强大的人哪,必然有理论,不管他讲不讲理论--他那个生命的力量就越过去了。你看惠特曼,他的文字,句句是创作,句句是真理。你看庄子,句句是理论,句句是诗。它到了一个高度就不分了。“这是哲学不能超过也不愿超过的境界”--那没有比这更是诗,同时又更是理论的了。
Y:这个是。但我是从我那个角度说的,我说诗是创作,理论是什么呢,是回头审视这个创作,和这个创作在世界上的效果,就是已经离开了创作的过程。我说的是这个。老子不是说没有理论,老子是把这一段留给别人做。
G:那你说的这个理论同哲学还是很有距离的。
Y:理论,和哲学是有距离的。
G:我以为你在说哲学呢。哲学跟诗在一个高点上,是完全贯通的。
Y:我说的是理论,哎,当然哲学跟诗是有贯通的。
G:理论那就降下来一级了,瀑布。
Y:理论不过是,
G:理论通常是一种技术行为,是外在的,是有目的、有对象的。
哲学是什么呢?是本身。它并不是你创造的。你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。这个本身,是你本身,也是万物本身,也是冥冥本身,也是精神本身,也.是.理论本身,它没有对象,也皆为对象,也互为对象。这个“本身”也可以换用一个词就是“实质”。作为个人,就体现为人格。作为理论,就是其真谛,那个核;这说的是泛理论,具体的某个理论当然有可能是毫无真谛,完全偏离了的了。所以说理论也是可以同哲学重合的。
Y:对,哲学它是一个实质,它包涵在行为过程中,它是行为过程的主干。
G:你可以看哲学,说哲学,但是不能改变哲学,你看不看,说不说,它都在那,与它无干;你研究的其实是看到它的过程,表达的其实是对你看到的它的一个描述。
创作是由于一个精神的贯穿而形成的状态;理论则是以观念、概念或者以体验、以哲学发现什么为依据,对这个状态以及各种状态进行审视而形成的。钻研理论的动力可以是精神的,同时理论也就可以是创作的了。
Y:理论跟科学是一个渠道里的。就好比火车站上等上车,排一队队人,这创作是一队,然后理论是又一队。
G:就是说理论是理论,创作是创作,创作并不必要为理论指导,理论也并不保卫创作。
Y:对,它们没有关系。
G:我们老说的创作是艺术创作。其实理论也可以是另一个形式的创作。翻译、科学全都可以是创作。
Y:对,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,你呢,创作诗,他们呢,创作科学定理,翻译家呢,创作一种沟通,而理论家呢,创作对文学的看法。
G:要是说灵感,说精神的话,科学和艺术,那可以是特别一致的,就是,啪!就全通了,一刹那,全明白了。
Y:哎,我说的就是这个,人家说理论和创作有一个承袭关系,是先有了创作,后出理论,或者理论推动创作,这是胡扯。
G:理论面对的是自己的精神,创作面对的也是自己的精神。
Y:就是你说的那句话,共产主义是马克思的精神行为。
G:对,而不应看它作真理。你给看成真理是你的事,你的精神与之呼应,那是你的创作部分了。
Y:刚才我说过,世事大观,全部是精神的花朵。
G:古代人说啥呀?说人哪,有个浩然之气,上可达神,下可做苍生中的事情。缩小到一篇文章中呢,说这个人不得志呵,这气就给发到文章里去了,就成了文章的气了。听起来这说法颇为世故呵,却是一个对贯通的领悟,知道这气可以跨越任何界线,达到任何地方。所以要不然古代做诗人、做官怎么成了一回事了呢,就是这气贯通了,可以通到这边,也可以通到那边。
Y:也就是说,它的创作领域比较大。
G:对,所以唐代那帝国那么有创造力。
Y:像《读书》杂志就是一个创作,它之所以生动,之所以完美,
G:它有精神在里头,
Y:它的精神贯注在它的理论中间。
G:这个才叫知识分子。
Y:这个真叫知识分子。(笑)振开那就不叫知识分子,那叫什么,振开那个,绝对,在理论界的创作他绝对失败,因为他没有创作,他实际上是跟着人家,翻译人云亦云。谁在翻译界,沈双可以说在翻译上她注入了精神,实际上她的翻译已经开始创造了。......
G:而且她那个翻译镇定自若哈?
Y:对,这是创作。
G:你看马悦然的翻译,他给人翻译的时候非常谦和哈,但是镇定自若;你再看马努思中文那么好,翻译得也那么好,但他就不能做到镇定自若。
Y:因为他的精神没有贯注进去,语言特别好,但是没用。
G:他那人吧,有点儿魂不附体,他干什么都有点儿魂不附体。
Y:因为他没把自己的精神贯注在那儿。
G:他有没有那么大的精神尚是疑问呢。他给我写信就说,我这个人缺少一种气。
Y:对,就是这个气。
G:他说包括读书气。他这家伙真聪明,他那脑筋,那机器呀,真叫个好,沾什么,会什么。
Y:他可能有一点儿什么创作,就是对自身的认识,他这对自身的认识达到了别人没有达到的程度。
G:他对自己认识之后呵,他可能什么都不做。但是呢,他的坦白打动了人,使人从中也看到了自己;他能达到这一步,也是他的精神推动的哩,他的精神在别的地方都不能停留,但是贯注到了这里。他的审视呵,作为马努斯来讲,它不是个思辩的结果,它是本能的结果,是精神的推动。
Y:所以说这是他的创作。
G:创作即精神的创作,它实际上是必然的,命里注定的,而不是预谋的。就是那个“三思而后行”呵,“三思”思什么东西,思的都是已经有的东西,已有的经验,已有的形式,
Y:就是你说的“我们创造已有的东西”,所以它这个“三思”根本不是创作,也就是说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创作,这句话是很失败的。
G:他一思就有了“分别心”了,不要说三思了,佛学就讲“不二心”嘛;一个人如果“三思而后行”,那他就不能创作。当然孔子并不是在讲创作,他这本就是相对现世中的功利目的而言的。
......
创作产生的就是生命;不管什么形式,它都是具有生命的形式。还是咱们的那个原理:冥冥产生精神,精神产生生命。
Y:对,完全一样。
G:人原为生命,在社会观念中与生命脱离,精神到来时又同最初的生命复合。冥冥中就是这样平衡的,人能制造观念,它便让人也能充溢精神和为精神照耀。
精神就是对“人为”的一个反动。精神的出现是盲目的,又是不可遏制的,它的创造永远是出人意料的,不循人意的,但是又是解放人,将人带入充分的理想境界的。
Y:所以我写下的那句话就是:我们永远不知道将来是什么,但是我们设想。
G:设想是很傻的,但是每一个人都设想。
Y:是呵,设想它是一种行为呵。
G:设想和设想还有很不一样的性质呢。比如龙虾,他设想去捞龙虾,或者他设想升一级、去买辆车,前者就很可能是创作,后者就是,
Y:就是一个逻辑。
G:就不是创作了,就是刚才说的“三思而后行”的那种功利性的东西了。
Y:对,功利性,就是说你有一个目的,然后设想一套达到的方法。
G:而且这个目的不是你自性中的,是人家加与你的,是这个物化的、盲目的社会加给你的。
Y:甭管谁加的,肯定不是创作,不是精神的,因为精神是盲目的,不可能有目的。
G:现在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说有没有群体的盲动,和这个个人的盲目精神的冲突?
Y:当然有了。
G:那那个群体盲动是怎么着?我认为是精神的惯性产生的。
Y:群体的盲动呵,在精神消失之后,整个社会有一种惯性哈,
G:噢,我知道那个社会盲动是什么了,
Y:是每一个人盲动的总和。
G:它是什么东西呀--本来呀,人在自然状态下还没进入人类社会的时候呵,他这个盲动呵,这个物的盲动跟那个所谓精神和生命的盲动呵,本来是一体的。但是进入社会以后呢--观念的形成和社会的形成是同步的--那么观念一出来,精神也就分离出来了,就像这个桔子是个自然生命体哈,它的汁液是精神,和不是汁液的部分它是在一起的,是不分的,但是你甩呀轧呀,它汁液就分出来了。那么这时生命就分离为精神的盲动和物的盲动了。物的盲动产生了理性主义,或者就说是实效主义;这好像可以回答昨天的问题了,非精神力量--观念的、形式的、妄想的,希特勒的,那个能量就是物的盲动产生的。
Y:这还真是一通百通耶。还有乌摄雨欧林匹的。可是我觉得实效主义也是一种精神的盲动,它这个精神的盲动它就走理论。
G:是呵,你可以说任何的出类拔萃,甭管什么,为现实服务的理论,或是说明现实的理论都是精神盲动的结果。但是它跟物的盲动有一个误合,就是说物的盲动也会产生“主义”,比如类似理性主义这样的东西,所以我加了个“出类拔萃”。那么即使这个“出类拔萃”的理性主义呢,它也都是为说明现实用的,不同在于它是创作的,而不是制造的,就是说它是在一个特别精神的推动下的形成的。
接着的误合呵,就是那个现实盲动呵,就将这个精神的成果奉为“主义”了,沿着这个“主义”就滑下去了--精神推动形成了这个被现实叫做“主义”的东西之后呢,就走了;而这个变成了“主义”的东西留了下来,就成为了物的盲动的轨道。
Y:哎,误合,误合。
G:我想说的是同个人精神冲突的群体盲动;你说共产主义运动是怎么回事?
Y:共产主义,
G:革命,共产主义运动中间刨去革命,因为革命是纯精神的呵,刨去革命以后,那是什么东西呢?
Y:有好多种东西。
G:官僚体系是个什么东西呢?
Y:这个,官僚体系它就不是盲动的。
G:这个盲动看怎么讲。不是目的明确了,那就不是盲动了,那就不要说“物的盲动”了;因为我们说的物的盲动,它的性质就是人世的功利性,即目.的.性.呵,难道我们还会去说基本粒子的运行吗?当然也可以说我们是权且借用这个词吧。
我干嘛要用这个词呢,嗯,我得试着讲讲,我就讲这个官僚体系吧,你看,狭意地讲可以说是盲动的,广意地讲也可以说是--
这共产主义运动之下,没有人说要做一个官僚体系是吧,所以说不要官僚体系、打倒官僚体系的人,和其实建立了官僚体系但是不承认这是官僚体系的人,他们在否定官僚体系上是一致的,就是说这个体系在一致的否定中建立了起来,然后他们还都在继续否定,那么这个体系的建立就可以说是盲动的,你也可以说是有意的,因为其实是为了一个目的的。这个“盲动”和你刚才说的“盲动”概念差不多吧?
然后我们从广意上说,就是从本质上说,那就好像要再说一下物的盲动和精神的盲动。
继续我们前边说的可以知道,任何有规定方向的动呀,都属于物的盲动--这里“盲动”就是广意的了,就是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的道理所在了。在大范围里,在冥冥之下,一切目的皆是盲目呵。物的盲动跟精神的盲动,最大的区别在哪呢,在于精神的盲动它是自身的,是没有外在目的的,自身就是它的目的。
就是说有.没.有.目.的.这是物动或精神动的区别所在。
物的盲动,它因为为目的而动,那它就可以改换目的地动,所以如此狭意地看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盲动。
而精神的盲动因为目的只在自身,它就是轨道不可改换的,前行不可遏制的;因而广意地看反倒不是“盲”的,而是清清楚楚的。
嗯,现在该说群体盲动了,群体盲动也可分精神的和物的。
Y:精神的就是,在一代人或一批人中间无数盲目的精神出现了,而他们互相影响,又影响出去,他们于是都朝着一个方向去,大家都觉得好,这是集体精神盲动的表现。
物的就是呵,那中国现在最明显了。
G:就是没有了精神,那就没着没落呵,看着物质,那不过去干什么呢?一过去就一窝蜂过去,都怕拉下。
Y:不去追就感觉不安全,去追,又生怕追得比别人少,还是不安全。
G:不安全就是怕变成人下人了。
Y:你说做人上人这是不是精神的呢?
G:这怎么是精神的,这是再物质不过的了,他那个“人上人”不是品格高,而是要地位高,这个地位一定得是以现实中的物的形式确定的,包括让人家听他的话,尊敬、奉承他。当然没有精神的人他还就爱把这叫成精神的。而我们说的精神是绝不凭籍物质的。他那个倒可以说成是没有精神的心理上的需要,而心理还就是个物质的东西。精神可以让心理强,失了精神,心理就要物质来撑着,“人上人”起的就是这么个物质作用。
Y:对,甘地那是精神,托尔斯泰那是精神,Jones那是精神。
G:精神强大的人,那物质,可有可无,对他不起作用。
这个,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,你说到的那个,群体的精神盲动,也有这种情况,他不是每个人都有了或者感受到了精神,但是呢他随大溜,就跟在物的盲动中差不多,觉得不随过去反倒更危险些,投机革命呵,这样呢,也会一下闹成很大的声势。
Y:哎,有时候跟着,就觉得自己也有精神了,强大了。
G:这时候要有一个异样的个人精神出现,那就会剧烈冲突,必遭群起攻杀。
Y:哎,你这还整个给兜起来了哎。
G:姑且吧,学着用用他们的逻辑。其实,唉,精神,宇宙万物,哪里是在你这个逻辑里转的。
Y:你这还是真的,我原来就想怎么他们就不能打动人心,后来想明白了,因为你的精神比他们强大,你的领域实际上比他们的多了一个范围。
G:我还走了化粪池的范围呢。
Y:哎,就是呀,它就又把振开他们镇了。你知道振开首先他想有,他想在理论上有个创作,他这个就是“三思而后行”;他费了大劲了。你这根本没费劲。他想通过这个理论创作他想成功,但是这个不可能,因为没有精神的时候,就没有创作,这是不由你的意志转移的。这,没有就没有,就干瞪眼儿。所以现在实际上振开说出来的话吧,他等于退。
G:全是Copy。
Y:但是他要告诉人家他创作了,实际上他一直在说这事儿。所以他惨了,他就立于老败之地了。而舒婷在这一点上就老实,就是她没有创作她就说我不知道,我不行,我不会理论,舒婷就老实。
G:这倒体现了一点儿精神。
Y:然后沈双你一看就看出她跟人家的区别来,她是在翻译领域表现出来了,她这个东西就厉害,翻译和她自身的修养表现了一种创作。

5月17日
旧金山
发表于2005-10-28
篇四:
Y: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,昨天振开说了一句话(录音关断)
G:而西方,你看他们扎在哪啦?全扎在“精神”那儿了,精神就是他们的终极,甭管他说多少上帝,他把冥冥归于精神。
Y:对,没错儿,它就想抓住精神。
G:他这一想抓住,他就再也不能将精神归于冥冥了;那一归他就无从可抓了。所以他就不能想开出去这一步。
他必须要这个精神是他知道以至能够掌握来源的。那他不让“精神”归于冥冥就等于是他硬断“精神”的归路,等于是将精神从冥冥那里给硬切下来。我跟沈双昨天就说了这个,她没明白。
Y:她不明白。
G:我说冥冥就拿它比做一个完整的蜥蜴。精神和冥冥的关系,就好比精神是蜥蜴的那个尾巴,它是蜥蜴的一部分,它们是一体的。那蜥蜴它可以爬也可以不爬,可以闪电般地动,也可以充满闪电地不动,一个寂静。你这啪,把那个尾巴给切下来了,你说我就要这个“精神”,它不许走,那这个尾巴给切下来了就跳,你看那个蜥蜴,尾巴给切下来,就跳得特别厉害,可是那个蜥蜴本身呢,一点儿事儿也没有,它再长出个尾巴来。这尾巴跳,你这以为是很强的生命力的表现,这就跟那个现代主义的跳很像,现代主义一出来很是自鸣得意,上帝、传统、什么,都不在话下,很“精神”,可是跳了几下,就没气儿了;到了后现代,那就是死了。这个精神你不将它归于冥冥,那它就归于死了;你人是毫无办法的。蜥蜴的尾巴猛跳,就再也不跳了,因为它离开了生命本体。东西方的区别真是在这儿,所谓有我之境,和无我之境,根子就在这儿。今天算是恍然大悟。
Y:哎,你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。有时候你说了就说了,自己没觉得。
G:说了就忘了。
Y:我说那个不可翻译和不可理解,原因也在这,两边儿的哲学不一样。
G:对。他们没办法理解“一切来自冥冥还要归于冥冥”这个状态,和在这个来归之间的精神的游戏状态。你看那个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”也罢,高利克也罢、库彬也罢,他们都钻到精神里就认定是终极了。艾略特也困在了这根弦上。可是也有特别棒的人,惠特曼;还有那个谁,叫什么,昨天晚上,
Y:没有幸福可言;你看见没有?老外就没有这个。
G:还有一个人,契珂夫,就有这个东西;你不能把老外给贬没了。
Y:那当然不能贬没了。
G:还有那个谁,就是种地的那个,昨天咱们说那两个诗人有一个,我说我还喜欢一个人,就是在美国种地的那个,英儿也说过,弗洛斯特!弗洛斯特有这个自然精神呐。
Y:老外偏重在哪呀?老外偏重在表现这个东西。你像老子吧,他不是表现,天人合一,他就告诉你,光明和黑暗都是。
G:和光同尘哪,这就像开玩笑哈?
Y:哎,这是老子。
G:出生入死;你看他,这种话。
Y:你看惠特曼,他对这个光明到来,告诉你他看见了。
G:惠特曼他全部创作都在显示光明;契珂夫显示什么呢,他让你看光明开的玩笑,就是这个世上的人被这个光明所捉弄的一个个样子;他写的就是这个,被理想和妄想捉弄的众人。他让你看光明到来又走了,剩下的那个尴尬。
Y:而且怪,我昨天想起个什么事儿,昨天北岛不是说你吗?北岛、多多就说:你怎么说文化大革命是空白呢?你当然已经说了这个空白是文化秩序的毁灭,是这样的一个定义哈,但是他说那是错的,
G:他担心把他的“文化”给抹了。
Y:哎,他说你怎么能说这是空白呢,他说好多人在写在翻译
(磁带翻面空去部分内容)
G:......生命本身又产生了一种比较天真的新鲜的文化,而这一点呢,证明,文化根本的来源是生命自身,在没有文化秩序的时候,在没有文化传统承接的时候,依旧会有艺术。
Y:也有文化的产生,这个产生就是创作。
G:他们就是光听一句,因为他们的脑子从来不走那根弦,咱们这是一整根弦走下来的,他只听一句,也就是冷不丁的一个音,自然他就,嗯,没办法。
而且这说的“文化秩序毁灭”是从宏观说的。你说你几个朋友之间,悄悄传递交流着一些写作、几本书,那是局部的、偶然的。
另外如果以泛文化讲,这个文化革命,文化秩序的毁灭,它就也是一个文化现象,也是一种强大的文化秩序;要真从那边说,当然,你足够写一本书了。正经八百地说,这玩意儿就全在听者有心。
Y:北岛、多多说得完全不对,他们所说的全都是这个世界的现象,而且都是创作过程的一种现象,而不是文化秩序。他没听懂。
G:他们就是,除了这个现存的秩序和文化的这些现象以外呀,他们看不到别的东西了,看不到那后边的那个推动它的精神和那只虚无的手、那个观注的天空,这个都看不见了;那么一切都是从这边来看的,也就是从“文化”这边来看“自然”了,那“自然”就给看成了一片空虚。
Y:我还要接着讲创作。文化革命文化秩序整个毁灭之后,你说的哈,然后有人在那翻译好比说《草叶集》,那就是创作。而北岛说的“介绍外国作品到中国”,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,它只是个手续,如果别人在他的这个手续中找到了自己的话,那是别人的创作。如果你有精神你就在创作,如果你没精神,那不是创作,这时你翻译作品就根本不能算什么创作了。
G:北岛(断)

5月17日
旧金山
发表于2005-10-28
发表于2005-10-28
以下部分发不了了~~~
发表于2005-10-28
读完心情依旧沉痛~~~。董桥自选集一套三本,三联书店出版,建议一读!发不下去就算了,到时会买一本的!
发表于2005-10-29
读完心情依旧沉痛~~~。董桥自选集一套三本,三联书店出版,建议一读!发不下去就算了,到时会买一本的!
好的,一定找来一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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